编者按:
从儒学发展史上来看,尽管儒学注重“知”与“行”的统一,但其庞杂繁复的义理考据和玄虚空谈,有时也会变成一种不良风尚。真正的儒者,诚然要“求实”要“践行”,但前提是要有科学的倡导和得法的引导。有鉴于此,实学作为儒学的一个派别,应运而生。那么实学具体的兴起背景、关注内容、核心主张又是什么呢?本次访谈,将邀请实学研究权威张践先生发表高见。
访谈嘉宾:张践 原中国实学研究会会长、中国人民大学教授
问:实学被认为是儒学中的“实体达用之学”,强调经世致用。其实儒学本身就是一门与时俱进、知行合一的学问。“实学”为何偏偏独树一帜?
张践:儒家的核心价值观念是“内圣外王”、“修已治人”,当儒家士大夫面对民族危机、社会危机而推动中国近代化运动时,其思想动因、价值目标首先就是这种“内圣外王”、“修已治人” 的核心价值观念。因此说从孔子开创儒学的时候,就内在地包含了“实学”的文化精神。所以历史上一旦虚玄之学过于旺盛的时候,就会有一些儒家学者出来倡导“经世致用”。
汉代经学过于玄虚之时,就有王充写了《论衡》来提倡实学,在王充的著作中,第一次出现了“实学”这个词汇。魏晋南北朝、隋唐佛教、道教过于发达时,就有宋明理学家张载、朱熹、陆九渊倡导实学。不过当时的实学思想还比较分散,没有成为社会主导的思想潮流。到了明末清初,不仅佛老之说依然影响巨大,更由于理学末流陷入了“空谈性礼”,“不务实效”的深渊,严重违背了儒学“知行合一”的优良传统,以致社会危机越来越重,并最终断送了天下。这样的形势直接导致以“实学”为主要宗旨的学术思潮的出现。这一时期不仅儒家学者人人谈实学,皇帝也讲实学(康熙),西方传教士也讲实学(利玛窦),即使原来被实学家批判的和尚、道士也讲实学(德清)。这就是明末清初实学思潮产生的社会背景。
问:实学本来关注“实践”“实事求是”,为何还有“心性实学”一说?岂不是又“务虚”了吗?
张践:实学是儒学内部一种学术思潮,以明末清初最为典型。它涵盖了当时儒学各家流派,不独一家一派讲实学。因此,今天我们研究实学时,就不能按照传统的“阵营体”或“学案体”的模式来理解它。就宋明时期的主要流派讲,不仅张载、王夫之的“元气论”讲实学,二程、朱熹的“理学论”讲实学,就是陆九渊、王阳明的“心学派”也讲实学。特别是明代中叶的王阳明,为了反对程朱后学将本体与工夫“分为两截”,大力提倡“实心”、“实修”的道德实践,从而形成了“心性实学”这样一个实学形态。王阳明本人高度重视道德实践的“实修”、“实功”,这是“心性实学”的本意,而“空谈性理”则是王门末学的蜕变。
问:对于实学,一般民众或许少有人知,可否简单介绍其实际价值和意义?
张践:实学文化的主要内容,我以为可以归结为三点,即“崇实黜虚”、“实事求是”和“经世致用”,这三点也构成了实学文化的精神内核。在历史上,凡是虚玄之学甚嚣尘上的时候,就会有儒家学者打出倡导实学的旗号加以批驳。
就以当代中国革命与建设时期为例,当西方传来的马克思主义抽象理论指导中国革命不断遭受挫折之时,就有毛泽东提倡实事求是,反对教条主义和本本主义。邓小平进行改革开放之初,也是以恢复党的实事求是优良传统为主张,提倡“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”。习近平领导中国进行深化改革,也是提倡“三严三实”作风。这一切都是儒学中实学精神的具体表现。
问:中国历史上的其他文化流派,有没有和实学主张交集之处?实学有没有吸收这些文化流派的思想观点?
张践:中国传统文化一向主张“和而不同”、“殊途同归”,没有绝对不与其他流派相交融的学术理论。而实学这样一种思潮形态的学术流派,更是与其他学术流派交融渗透,相互吸收和包含。就以明清时期的实学家而论,其中既有王廷相、王夫之等主张的“元气论”,也有王阳明、黄宗羲等主张的“心性论”,还有陆世仪、李光地等主张的“天理论”。可以说他们与“元气论”、“天理论”、“心性论”的学术流派融为一体,本来就是不可分离的。不过根据当时的社会形势,他们更突出了实事求是、经世致用的倾向。
问:与其他宗教不同,儒家没有彼岸世界,但却不乏信仰。今天,儒家有无能力承担起建构国民信仰体系的重任?
张践:儒学作为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主要组成部分,对于当代国民重建精神信仰无疑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。当然信仰不仅仅是宗教信仰,世俗的哲学与伦理,也可成为人们的精神信仰。例如古代儒者,就以“立德、立功、立言”为“不朽”,这就是一种哲学的信仰。就当代信仰重建而言,笔者不认为紧紧依靠儒学就能重建国民的精神信仰。因为当代中国社会已经进入了现代化和全球化的进程,重建国民的精神信仰需要当代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知识,还需要吸收世界上其他民族的优秀文化。习近平总书记认为:“培育和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必须立足中华优秀传统文化。”“深入挖掘和阐发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讲仁爱、重民本、守诚信、崇正义、尚和合、求大同的时代价值,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成为涵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重要源泉。”在以儒学为主体的优秀传统基础上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,这是儒学重建国民信仰的切实可行之途。
问:有人主张儒学的宗教化,甚至国教化。您怎么看?
张践:我非常不赞成这样的提法和做法。关于古代儒学是不是宗教的问题,可以在学术层面进行更深入的讨论,但是现在的问题是要不要把当代儒学建设成一种新宗教(不管它是有神的还是无神的)。有些学者和热心人士借鉴西方尊重和保护公民信仰自由的司法实践,希望通过将儒学定位于宗教而使得儒学在当代社会获得“合法”身份。但是他们没有注意到,当代社会政教分离的实践,宗教不仅要与政治分离,也要与教育分离。如果儒学真的被定义为宗教,那么它就永远被屏蔽于政治实践之外,也不能由国民教育系统承担起传承的任务。更何况中国的历史与国情,宗教一向被置于主流文化的边缘地位,只能在国民信仰中担任“辅翼”的角色。这恐怕是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现象。(访谈人:常强)